大梦话家。

过渡·舟渡泄泽看山看水看人间

法国巴黎的夏季时常是阴雨连绵,厚厚的云堆积在天上,照耀不出这座老城哥特式建筑的典雅辉煌,使它优雅浪漫的魅力略减。然而这丝毫不影响巴黎人在周六的出游兴致,吹拉弹唱跳的街头艺人随处可见,乔装成雕像的街边艺术家时不时便可吓路人一跳,然后愉快地与他们合个影。

今日难得地见了太阳,把圣日耳曼大街烘出了暖洋洋的氛围。街角二层小洋房的咖啡馆里,爵士乐悠扬地飘荡着,着装精致的帅气咖啡师手法娴熟地调配着不同的咖啡。二楼早已人满为患,有的在与朋友高谈阔论,有的在与情人耳鬓厮磨。

骆闻舟与费渡理当属于后者,不过和开放的巴黎人比起来便相形见绌,还没有到后者的程度。他们显然更具有内涵,是历经艰辛而经过多年的沉淀,而不像巴黎的小年轻那样急于表达而浮于表面。

“你要想更咖啡,就选卡布奇诺,要想更牛奶,就选拿铁或焦糖玛奇朵……”

在靠窗的四人卡座里共有四个人,骆闻舟和费渡坐在一侧,正一本正经地听费渡解释美式咖啡、玛琪雅朵、白咖啡、卡布奇诺、摩卡、康宝蓝、拿铁的区别,领略资本主义咖啡文化的纷繁复杂。用费渡冠冕堂皇的话来说,就是“知识掌握多一点是一点,没准哪天就在细节处帮你破案了”。

他一边听一边惊讶于肖海洋滔滔不绝的本领有朝一日竟也能在费渡这个金口难开的人身上体现出来,而且他“滔滔不绝”的内容还不是冷嘲热讽。时间的力量果然奇妙。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便不由自主集中到了费渡用来指示糖分、浓缩咖啡、奶泡比例的手指上。费渡的一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令他想起这双手在费承宇的火葬场上帮自己修过表扣,在他母亲的墓前帮自己撑过伞,在童年时挣扎地受困于费承宇的拉环,在他噩梦时曾被自己握紧……关于“费渡的手”的往事像跑火车一样在骆闻舟的脑海里跑了一通,最终他的回忆落在了今天早上空调房里他把这双落在被子外面的手塞回被子里的场景。

费渡的逻辑永不停摆,曾经说的每一句话背后都暗藏着千丝万缕的深思熟虑的布局,哪怕是以爱为名义,却让骆闻舟每每回想起来都后怕不已,仿佛身边的人只是灯火阑珊处的不真实幻影,梦醒时幻影就会消失,而他自己则将从高空坠落、粉身碎骨。

像是陶然说的轻度PTSD症状。

而现在这个人猫一样乖巧地坐在自己旁边长篇大论,虽然语调轻缓且一如既往的虚,却再也不是为了布局,终于体现出一个正常人的温度。

费渡正讲到卡布奇诺和拿铁,忽然发现骆闻舟正盯着他的手发呆,嘴角挂着迷之微笑,模样甚是安详,一看就知道在想什么。于是半眯起眼:“听晕了老骆?”

骆闻舟顺杆而上,自愿上钩,“可把我晕死了,快借我你的手缓缓。”

原来这家伙还是个手控,以后要是犯了错就又有认错的方法了。

费渡默默在心里盘算着,顺便不安分地挠起了骆闻舟的手心。

卡座另一侧的小男孩原本正望着窗外,他有着近乎男孩与女孩的稚气,一头漂亮的自然卷,一身黑白小西装,容貌倒像个中外混血儿,淡金色流光的瞳孔里折射出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深沉与倦怠,虽然一与人说话那双眼眸便会狡黠起来。

想起《龙族》那个世界里还从未出现过一对美满的爱情,而且他那哥哥(注1)也前途未知,他遗憾半晌,忽然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头朝对面两位煽风点火:“骆大哥,你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不用加班的周末,费渡爸爸派私人飞机接你来巴黎,可不是为了和你在咖啡馆讨论咖啡吧?”

“你懂什么?小屁孩。”骆闻舟对于有人打扰自己的二人世界回应得十分“恶狠狠”,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问:“等等……为什么我是‘大哥’费渡可以是‘爸爸’啊?”

“你懂什么?老男人。”小男孩不客气地回嘴,端起自己不加糖的黑咖啡,垂下眼睛,微敛自己瞳孔中淡然的傲气,“这是根据精神世界评判标准的叫法。”

这时候,小男孩身侧女孩的手机里忽然发出一声人工智能的英文发音与翻译:“Fatal,致命的,毁灭性的。”

原来她一直在高考后遗症地刷英文单词,人工智能的发音打断了骆闻舟的进一步反驳与舌战。

女孩兴奋地跟在人工智能后面叫了起来:“费渡!我发现了你的英文名!你看fatal的粤语发音跟‘费渡’是一样的!”

她又不怕死地补了一句:“它的中文释义也和你很符合呀。”

费渡是一株致命的、毁灭性的、有毒的盆栽,秀气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哪怕是现在,只要他想,他也可以成为。这是她长久以来的见解。

不愉快的阴暗过往忽然被提起,骆闻舟皱了皱眉,这书外捡来的傻孩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相比之下,费渡却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什么情绪与回忆都没有。

原来对一个人来说,当他自己真正放下,以前所认为再痛苦的过往都能够化作笑谈。

都说“一个人从正常人变成亡命之徒只需要三步”,而实际上,一个人从亡命之徒变成正常人只需要一步。

不过“唯心”罢了。

成为三人的注视焦点,费渡笑了笑:“随便你怎么叫好了。”

骆闻舟可以分辨出费渡笑里藏刀与善意微笑的区别,他觉得姓费的从来没有这么真实的随和过。

“不念过往不惧将来嘛骆大哥,何况费渡自己也说过‘拒绝改变是不合逻辑的’。”女孩笑眯眯地望着骆闻舟,眸中银色的流光与她墨绿色的头发愈发相得益彰,“你看看人家的格局,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当‘爸爸’而你只能当‘大哥’了吧?”

一连被两个“小屁孩”调侃,骆闻舟气结,开始质疑起自己当初究竟为什么要领两个孩子回来,领回来跟自己抢费渡。

四人初见时还是在泄的灵魂世界的海面,女孩满腔热血地跟路鸣泽奋力划船,渴望抵达她好奇已久的岸边。而骆闻舟与费渡的小船忽然由远及近,猝不及防撞上了泄的木舟。

这或许是一种规律使然的必然。

路鸣泽说他们是来拯救她的人,是她的家人,是她在海底那个世界的保护罩。她从此不再漂泊无根、客居异乡,因为心有所归,归处即乡。哪怕是到狼群中去(注2)。

看着对面费渡和骆闻舟又开始聊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不少小动作,她略微有一些羡慕与忧伤。

小男孩维持着托腮的姿势,从望向窗外转变为望向他的姐姐,瞳孔深处旋转着一株熟悉的金色曼珠沙华,“泄啊,要不要来一场交易呢?”

女孩望进他的瞳孔,觉得那朵不该是曼珠沙华,倒像是它的近亲“忽地笑”。曼珠沙华才没有金色的呢,忽地笑才有。

曼珠沙华是恶魔,忽地笑是天使。她的弟弟是后者,尽管路鸣泽坚持说那是曼珠沙华。

她也不打算与他打哑谜,直接问道:“上次用牛奶换了咖啡,那是唯一一次正式的交易,这次你想要什么?”

小男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忽然做出受伤的表情:“泄你好冷漠啊。”

她垂下眼睛,却也无法在沉重的交易面前热情起来。牛奶都已经被咖啡换走了,自己哪里还有纯真的热情?她伪装的技艺还达不到费渡的等级,做不来。

仿佛是知道她的想法,小男孩小小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黑咖啡,“那就‘安逸’吧。”

女孩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不觉得拿一个我自愿放弃的条件来做交换很不值得吗?”

小男孩依旧笑得灿烂而天真,“你的感觉会欺骗你。”

她自然有不舍,有不敢,可最终她要迈出这一步。

就像人一步步长大,一步步被训练为理性分析的思考工具,习惯了逻辑推理,反而丧失了人最本能最原始的对人性情感的感动和抒情的能力。

可她不能回头,她的依恋将成为羁绊。降生人世便是来到异乡,是“到狼群中去”,不踏平坎坷,便不得安享晚年。

“安逸”始终都是要抛弃的。

她喝了一口手边的白开水,望进了小男孩的黄金瞳:“我答应你。”

“成交!”

小男孩欢快地与她击了个掌,掏出记账小本子写写画画。

从此这个世界就与她近了。

“好啦,泄你就不用担心了!”

看着路鸣泽无懈可击的可爱的笑容,她只觉得心中木然,似是有无数口气想要叹出,仿佛是伴随已久的忧伤而又平静。

“路鸣泽你记这种账还用本子?你的精神世界呢?这时候又依赖起物质来了?”骆闻舟余光瞟见了小男孩记账的动作,幼稚地想要继续之前的舌战。

小男孩却是冲他灿烂一笑,将账本打开了凑到他面前。本子上没有记账的数据,有的只是一个简笔画的骆闻舟炸毛漫画,惟妙惟肖。

费渡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大概未卜先知,一脑二用。

“诶我怎么觉得这小屁孩和你以前跟我斗嘴的时候那么像呢?这种东西莫非还能精神遗传?”骆闻舟看见账本之后没话讲了,只好转移话题。

对面的女孩自交易后便静默少言,一口一口地喝着她的白开水。

“泄,你看你名字里三点水,路鸣泽三点水,我三点水,你要叫骆闻舟一舟载我们九点水,水漫金山,他可载不动。”费渡缓缓开口对她说话。

女孩抬头看了看这个刚被她起了英文名的人,不太知道他要说什么。

“虽然说人间险恶是事实,费渡也确实是秉持着对恶的最深的自持,才在这个资本横行而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出类拔萃,尽管这跟他的家产有一定的关系。但我们毕竟不能回到采菊东篱的古代,再说采菊东篱看起来闲适却也不一定安逸,我们依然可以宽容且融入当下这个社会,对这个世界也敞开怀抱啊。”

这段话是骆闻舟说的,他接过了费渡的话,并且他知道费渡要表达的意思。既然他是舟,而且已经渡了费渡,就让他和费渡一起再渡两个人吧。

纵然琐事无穷,苦海无边,依然可以有舟渡泄泽,共济此生。

女孩虽然忧愁不减,负担未卸,却笑了一笑。

她看见费渡在路鸣泽的小本子上写了写之后把本子递给了她。

那是两句诗: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注1:“他那哥哥”指小说《龙族》中的路明非。

注2:《红与黑》中彼拉神父将于连送入险境时层对于连说:“我要让你到狼群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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